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被称是“激励了无数自然主义者和倡导返归大地”。这本随笔集精彩描写了林中湖畔的独居生活,以及作者的观察、倾听、感受、沉思……
再次回到711号园自家院子的时候,作家阎连科在屋旁邻居家的废墟前拍了张照片。废墟后是已经搬空的他的旧宅。
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一地废弃的书籍,只有雪白墙壁上绘着的树的侧影,依然在诗意地舞动——这里正经历着荒诞的拆迁,荒诞到让写惯世情的阎连科都不由得感慨,并不是作家在作品里嘲讽生活,实际上,生活每天都在对作家进行着莫大的讽刺。
明年1月,阎连科的长篇散文集《711号园》将要出版。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拆迁事件,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将是中国式的《瓦尔登湖》——在711号园一角,底层142平米、阁楼100平米的宅院圆了作家身处繁华城市之中的田园梦。
房子装修了近一年时间,进门的小厅,屋顶是透明的玻璃,阳光暖暖地洒进来;院子里是他手植的丁香、玉兰、葡萄藤,生意盎然,院后还有小小一亩田地;几只流浪的小猫和小狗,时常来院里转悠,他和蔼地照顾它们。“我写这本书,像一个高中生的写作一样。”作家并不掩饰写作时的惬意,书里随处可见他对大自然的歌颂,“早上抓一把做豆浆的黄豆喂喂野麻雀;傍晚在无人的园里沿路散散步,和仅有的几户人家的主人聊聊天,然后碰到冬留鸟们停下来,你看看它,它也看看你……”所有的诗意与灵感,都来源于作家在这里的生活。
而在这部18万字的书稿尚未结束的时候,7月里的一天,在家写作的阎连科目睹了邻居家的房子被推土机在半个小时内夷为平地的过程,他有点恐慌地发现,田园梦碎了。于是,书稿的结尾,瓦尔登湖式的宁静遭遇了拆迁的荒诞,曾经的美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能为力。为此,这部书的副题“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被作家改成了“北京最后的纪念”。
7月9日,第一份以北京市丰台区花乡农工商联合总公司名义发布的通告进入711号园39户居民的视野。通告称,因为万寿路南延工程,小区内百余户居民中的39户将要被拆迁,请他们于10日至12日之前做好搬迁准备。
711号园位于北京市丰台区花乡,正式名称是“花乡世界名园”,这里的通信地址是北京市丰台区花乡郭公庄711号,因此阎连科叫它711号园。
居民们没有太在意。他们大多受过良好教育,有着稳定职业,比如医生、金融家、退休政府官员,购房时都很仔细地看过市、区规划部门的批示等相关文件,认为这里的房子手续齐备,只缺合同上写的到时就发的房产证。当时,开发商解释说,因为世界名园里还有中国出版集团的文化产业总部基地正在建设中,房产证需要整个小区统一办理,这样的解释很难说是不合理的。
万寿路南延的计划,他们也曾有所耳闻,但并不认为会影响到自己的住宅,“正常的公路沿线两边拓宽都在35米左右,而我们的房子距公路近百米。”阎连科说。
这个小区的开发商算是阎连科的朋友,来这里住也可以说是为这里“拉点人气”,当然,园里本身山林秀美,宛如世外桃源才是吸引他的关键。起初,阎连科并没多想,他觉得拆迁在中国很普遍,落在自己头上也是很正常的,一切按照法律程序来就行了。他甚至还在心里想着获得补偿款后在这个小区里再买一套同样的房子。
然而,7月18日早6点,百余穿黑衣的青年突然来到园中拆围墙,业主被拦在现场外,拍照的邻居邱陵(化名)价值万余元的相机被抢走砸碎,人被打成轻微伤。阎连科并没有目睹这一场景,听说之后,颇感诧异。
拆迁的通知贴到了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通知说:在规定日期内搬走的,赔50万,奖励70万;如果表现不好,没搬走,那就只能赔70万,奖励减至50万。邱陵在听到这个答复的时候,瞬间无语,拆迁办人员还很关切地问,听明白了吗?邱陵只好苦笑,知道了。这个决定,据说是丰台区花乡政府经研究下达的,文件不能看,保密。
同时,阎连科每天都会收到拆迁办发来的短信,内容从温和到严厉再到进入倒计时。“拆迁办常说,住户要维护国家和谐,好好学习《北京市城乡规划条例》等相关文件。”阎连科哑然失笑。他们并不想破坏国家的和谐,也非常愿意配合拆迁,只是想知道和自己的房子拆迁有关的基本信息,比如,万寿路南延的具体规划,怎么修?修到哪?比如,被拆迁的房屋怎么定性,赔偿依据的是什么文件?为何在拆迁赔偿中会有奖励这一说?
39户居民中,有7户已经搬走,房屋已变成废墟。“其中有四五户是开发商自己的,1户是开发商的律师,还有1户常居国外不了解情况,半夜接到电话说要求拆迁,也没多问就搬走了”,半小时内被铲平的那家就是后者,他们的院子正对着阎连科书房朝阳的窗户。
园子里每天都有巡逻车出入,同时还有许多黑衣青年在32户人家之间走来走去,不时透过玻璃窥探他们的生活。居民不堪其扰多次报警,可也没什么用。大喇叭里不停响着劝搬的口号,劝搬的横幅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唇亡齿寒的感觉让阎连科选择了离开,他搬走了所有家具,但是没有接受赔付。“拆迁的事有点惊心动魄,我感到任何这类事情都一样可怕。”他承认,有点担心和害怕。
10月,32户的宅院被判定为“违法建筑”,补偿标准被定为每户160万。依然没有文件。“怎么评估出来的违建,拆迁办说不清楚;160万的标准怎么来的,违法建筑还有赔付?”作家和邻居们一样。
他们懂得法律,可是,让他们诧异的是,管理拆迁的相关人员并不想太多地谈到法律。“拆迁有拆迁的程序,拆违有拆违的程序,但是他们却找出一个中间概念叫做‘拆除整治’,”丘陵有些愤怒:“要么守法要么非法,怎么可能会有中间地带。”
虽然搬走了,但阎连科偶尔会回来一趟,他并没有打算置身事外,因为这关系着一个人的基本尊严。原本互相不太认识的邻居,经此一役都变得熟悉起来。32户人家里,还有一些仍然住在711号园中,忍受着不再宁静的生活。阎连科也会去邻居家能晒到阳光的前厅坐一坐,喝杯茶,聊些有关拆迁的话题。
“不想看到地方政府做错事,我们这么坚持,其实就是想扶着他们往正确的路上走。”邱陵说,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师面对不听话学生时常有的表情。“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一切严格地按照法律来办。”谈及目前双方僵持的情况,阎连科也无计可施。“国家的政策都是正确有效的,关键是落实不落实的问题。”那里的业主们认为,拆迁问题的症结在于地方政府对钱和利益的过分需求,对法律的漠视;执行拆迁的随意性太强,如同对农村一样的强制手段被运用在这里,就会显得特别荒诞。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阎连科和邻居们看着窗外不时走过的黑衣青年,有点憔悴,他并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了,“很烦,就盼望着这事儿早点结束,让生活和写作早日进入正常的轨道。”他慨叹。地方政府原本通知说10月22日后会给出一个答复,可是直到现在,这个答复依然没有等来。